記者 趙漪湉 實習記者 卜昊天
冬閑時節,地處大巴山深處的市農科院鎮坪高山試驗站被皚皚白雪覆蓋,試驗田里的馬鈴薯已經全部收獲入庫,這是蒲正斌一年中難得的清閑時光。
與高山實驗站相距150公里的市農科院組培室里,一顆顆馬鈴薯脫毒瓶苗正在架子上醞釀枝芽,只待冰雪消融,和它的團隊奔赴一個有關育種的春日之約。
安康人對馬鈴薯有著特殊的情感。馬鈴薯幫助安康人民解決了溫飽,實現了脫貧。馬鈴薯見證了安康人民從“土里刨食”到“借綠生金”的光輝歷程,如今又承載著保障安康糧食安全、振興農業發展的希冀。
自市農科院建立伊始,66年間,蒲正斌等幾代育種人的接力奮斗成就了安康秦巴山區及西南馬鈴薯育種事業從“救命薯”到“致富薯”的追夢之路,在高山之巔,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攥緊中國種子,為端牢中國飯碗奉獻無悔青春。
從無到有,從零到一的突破
行走在大巴山海拔1450米的山峰上,成千上萬的馬鈴薯植株旁邊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影子——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俯下身子,小心地翻看記錄,褲腿和解放鞋上沾滿了泥巴。
他就是“高山站”目前唯一長期駐扎的研究人員蒲正斌。“搞育種工作,不是光坐在辦公室里想業務,而是要去田地里搞研究。”1984年,蒲正斌從四川達州來到鎮坪,開始尋找藏在馬鈴薯基因里的鑰匙。
馬鈴薯在我國種植面積目前達到7000多萬畝,面積、總產都位居世界第一,單產卻落后,僅居世界第93位。從科技創新追尋原因,就是缺少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好品種以及脫毒種薯使用率低。
馬鈴薯科研團隊對新品種開展田間收獲考種
鎮坪高山試驗站就是為解決品種問題而設立。蒲正斌說,他是站里的第二代育種人,已故的叔叔蒲中榮是第一代馬鈴薯育種人。1977年,蒲中榮獨自一人來到深山里的曾家鎮金坪村扎根建站,在這里創造了安康馬鈴薯育種從零到一的突破。
打開1995年中國農學會出版的《中國當代農業科技專家名錄》,翻至蒲中榮的條目里,可以看到這樣一段話:“蒲中榮現為中國作物學會馬鈴薯專委委員。長期從事馬鈴薯抗病育種研究,選育成10個馬鈴薯新品種,其中以文勝4號、安農5號、安薯56號跨省種植,累計推廣面積400多萬公頃。解決了長期以來威脅馬鈴薯產量的晚疫病問題……是陜西省有突出貢獻的農業科技專家。”
20世紀,群眾種植馬鈴薯都用土法子,把上年保留的馬鈴薯切成幾塊種進地,但伴隨著簡單的種植手段,帶來的就是產量低下、晚疫病流行等諸多缺陷。
蒲正斌回憶,蒲中榮不愿再看到山區群眾挨餓,為此付出了漫長而艱辛的努力。他曾為觀察實生苗的抗病性,在山雨中一待就是半天,為了做好對比試驗,一天翻山越嶺幾十里,兩頭不見天光……在馬鈴薯生長的關鍵時期,就在荒山上搭個窩棚,白天觀察,晚上生火取暖寫記錄,8年背爛了4個背簍。
沒有倉庫,自己蓋;沒有糧食,自己種;沒有載具,自己背。點的是煤油燈,睡的是木板床,成果裝在背簍里,筆記放在膝頭上。蒲中榮苦心孤詣的研究有了回報,他主持培育出的安薯56號,通過了全國農作物品種審定,這也是安康地區選育的農作物品種中第一個通過國家審定的品種。
蒲正斌語帶懷念地說:“我叔叔對我的影響很大,他是全國農業勞動模范,對育種事業非常熱愛,如果沒有他的堅持,我可能達不到今天的成就。”
對馬鈴薯育種事業的執著,在叔侄倆身上傳遞,他們一起戴著草帽,肩挑背扛,在山間躬耕14年,直到1998年蒲中榮退休。
為中國育出安康“芯”種薯
在糧食作物育種中,馬鈴薯育種的難度曾令許多科研人員望而卻步。因為玉米、水稻等主糧作物一般有2套基因組,而馬鈴薯卻有4套基因組,遺傳背景復雜,雜交后代選擇難度大,穩定性很低,因此難以育出突破性新種,育種周期常以十年為單位。
接過叔叔的擔子后,擺在蒲正斌面前的是一座座需要翻越的高山,而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他,卻在這個遠離繁華的地方,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跡。
翻看著手里的種薯,蒲正斌說:“馬鈴薯育種是十萬里挑一,幾萬株里也不一定能選出一個理想的品種,育出一個新種,最樂觀的情況也要好幾年。”三分種,七分管,育種工作容不得半點馬虎,一旦哪個環節出現紕漏,種薯的生長就會受到影響。
做科研,最需要忍的就是孤獨與寂寞。蒲正斌懷著強烈的信念向田間地頭要答案,試驗田就是實驗室,因為整日都與馬鈴薯相伴,周邊的村民都親切地稱呼他為“洋芋坨”。
猶如一粒種子從生根到開花結果,蒲正斌的一生寫滿了與馬鈴薯相關的注腳。
每年3月,他和同事們總是在試驗田間忙碌著馬鈴薯育種材料的播種;隨后的5到9月,又總是端著試驗記載簿一輪又一輪地做田間觀察、管理、人工雜交以及收獲雜交果、試驗材料;10月收獲期結束后,他又忙于室內種薯、株系材料的貯藏管理;還有中省市三級品種試驗材料的整理、統計以及試驗報告的撰寫。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地在山野間奔忙,輪轉了整整40個周期。年華流逝,滿頭青絲的青年如今已鬢發染霜。
對于育種家而言,最好的品種永遠是下一個。“馬鈴薯育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新品種必須超過現有品種的生產表現才能通過國家的審定。”蒲正斌說。
2003年至2011年,在蒲正斌的手中,陜西省第2、3、4個通過國家審定的馬鈴薯品種秦芋30號、31號、32號相繼誕生。近年新品種秦芋33號、34號、35號、36號、37號5個品種正在登記。
沒有親情的種子,事業的火種便無法燎原。妻子陳英默默地支持著丈夫的育種工作,照顧三個女兒,扛起家庭的重擔。在站里僅有的兩名老同志退休后,蒲正斌的工作更加繁忙,在外出差時,整個試驗站就剩下陳英一個人,幾十畝地的管護和記錄全部落在了她頭上。
一提起過去夫妻二人歷經的艱辛,堅強的陳英眼中也忍不住泛起淚光:“這么多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最熱愛的馬鈴薯事業。”二女兒蒲善鈴說:“我爸爸關心馬鈴薯,有時候甚于關心他自己。”
雖然“陜西省最美農業人”“全國農業先進工作者”等榮譽加身,但蒲正斌認為,人無論走多遠,都不能忘本,這個“本”就是作為農業科技工作者服務群眾、做好馬鈴薯育種事業的初心。
精神薪火相傳,事業接力前行
2010年,“80后”青年鄭敏加入了蒲正斌帶領的馬鈴薯課題組,成為一名科研人員。
“兩位蒲老師對于馬鈴薯研究堅定的決心深深地打動了我,促使我加入了這個團隊。十幾年來,研究馬鈴薯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已經是市農科院糧油作物研究所所長的鄭敏說。
長期以來,我國馬鈴薯以鮮食為主,占馬鈴薯消費量的六成以上,而加工消費僅占8%。隨著時代變化,要延長馬鈴薯產業鏈,提高農產品附加價值,就需要繁育、種植更符合中國人消費習慣、更適合加工的好品種。
在育種之外,標準化種植程度高的馬鈴薯,意味著在加工銷售環節給企業節省很多成本。在這種要求下,怎么種馬鈴薯都有規定動作。
作為一線工作人員,鄭敏是農民田間地頭的長期訪客,指導農民科學種植、做好田間管理。在做好示范推廣、服務農民的同時,讓繁育出的馬鈴薯新品種得到保種、擴繁、延長當地產業鏈是最終的目的。
鄭敏深知,除了讓更多更優質的馬鈴薯走上人們的餐桌,育種工作還是事關國家糧食產業安全的大事。種子是農業的“芯片”,如果不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就會遇到“卡脖子”問題。
長期奔忙于安康各地之間風吹日曬,鄭敏少了很多陪同家人的機會,但她并不后悔。“干這一行,不僅要會在實驗室里做試驗,也要會在田間種地,地種好了,才能育好種。”
2013年至2018年,由鄭敏主持推廣的秦芋32號在安康、漢中、商洛等地累計有效推廣面積達到了106.38萬畝,平均畝產提高357.72千克,增加產值8億元。
除此之外,鄭敏和團隊還創新探索出了以“馬鈴薯+X”為核心的糧經輪作套種萬元田高效栽培技術。通過馬鈴薯與鮮食玉米、蔬菜、桑樹等作物輪作套種栽培,改變我市露地農業生產一年“兩種兩收”為“三種三收”,實現畝產值過萬元的目標。目前,該模式已入選安康市秦創原“科學家+工程師”隊伍建設項目。2023年末,鄭敏榮獲陜西省“巾幗最美農業科技工作者”榮譽稱號。
2021年,更年輕的新鮮血液葉明輝加入馬鈴薯科研團隊,工作兩年多,他已融入了這里的生活:“事在人為,我還是想把這個事業延續下去,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突破的機會。”
2022年深秋,蒲正斌被查出罹患癌癥,需要化療抗癌。這對于他的家人、同事都是巨大的打擊。但蒲正斌得知后,他首先擔心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科研不能斷茬,馬鈴薯育種事業必須得到傳承。
鄭敏和葉明輝從蒲正斌手中接過了這一沉甸甸的事業。鄭敏說,一下子她感覺責任更大,壓力也更大了,但是作為后來人,更要延續這一光榮的使命,讓農科人堅守的精神代代相傳。
如今,蒲正斌結束化療后還是習慣回到“高山站”生活,他希望自己離馬鈴薯更近一點,自己幾十年干的是馬鈴薯、想的多是馬鈴薯,離不開這片土地。
“雖然快要退休了,但科學研究的道路永無止境。我們安康市農科院馬鈴薯科研團隊正處在新老交替的關鍵環節,我要以傳幫帶的方式助推新一代科研人員更上一層樓,讓安康馬鈴薯科研事業更輝煌。”蒲正斌說。